柯志遠／「都挺好」 別的家庭劇無力碰觸的尖銳與勇敢

現正熱播中的時裝劇《都挺好》，改編自《歡樂頌》、《大江大河》原著作家阿耐的另一同名小說，這幾週來迴響熱烈，網路聲量排山倒海，「豆瓣網」評分8.5（2019開年來評價最高），而這不是曇花一現的流行爆款，是注定會在華語戲劇史上留下一席之地的震撼重磅。

一齣《都挺好》一舉解構了戲路、劇型的既有制約，迎頭照面甩來一個大耳光似地，給了觀眾一個始料未及的觀影經驗：原來寫實倫理劇可以這樣拍？原來「一家人」的故事可以演繹得如此讓人如坐針氈？（卻又欲罷不能，目不轉睛）戲裡，倪大紅、郭京飛父子倆一大一小兩個「魯蛇」之所以教人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地感覺「毛骨悚然」，不在幹了什麼驚世駭俗傷天害理的事，而在於那股子時不時尖銳、赤裸、逼近眼前的「似曾相識」，「這演的是我嗎？」、「我的現實生活裡，不就存在著這麼個不可理喻讓人喘不過又無法擺脫的長輩？只是嘴上不敢言宣心裡逃避承認罷了。」

「因為一個家庭裡的母親驟逝，原本分崩離析的家庭成員重聚」的戲哏並不罕見，《都挺好》在「戲劇原創」、「文學價值」的高度卻足以獨樹一幟，在於他書寫角度、筆觸、力道的一無保留，戲的「張力」、「勾」人的情境不在於劇作的設計或創意，而是不可思議地，深邃、鮮活地燒融進現實人生中極其可能上演的人情世故裡去，角色的栩栩如生不在塑造，而在鏡像你我，戲味的高潮迭起不在工巧，而在呼應人生的共鳴，整齣戲展現了珍貴至極的「人戲合一」的純粹與真實。

姚晨演的是在極度傾斜的「重男輕女」氛圍中被一路被漠視到底的么女兒，成長過程裡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放心，沒有任何狗血劇的虐待描述），不斷累積的苦大仇深，造成與家庭、家人情感認同的疏離，過程交代得合情入理，倪大紅演的是在強勢妻子的對比下一無「擔當」（責任感）與「威嚴」（存在感）的，廢到一個境界的無力（無耐）父親，第20集，事業成功高人一等的女兒被人格偏執幼稚而不自覺的二哥毆打得重傷入院，女兒提告，哥哥進了看守所，找不到地洞鑽的廢柴父親被家人們逼迫著沒藉口不去求情女兒饒了兒子…，一場病房裡的父女戲，姚晨台詞的每一個字都是痛的，倪大紅在不斷閃躲的層次夾縫裡，蹦跳出來屬於一個人生失敗者的，等同於無奈的「尊嚴」和「情感」，那份人生際遇的「無解」（倘若是我遇上，我該如何面對、解決？）看得人揪心不已，兩個演員爐火純青的演技卻無疑給出了2019至今華語劇屏幕上最艱難也最燦爛奪目的一場對手戲，值得觀眾看戲時細品。

姚晨、倪大紅的演出讓人由衷地歎為觀止，戲裡的其他演員也無一庸手，靠骨子裡的「優越感」姑息自己在應對人生課題的懦弱、昏庸與茫然的海歸大哥高鑫，被寵溺到連自己都看不清楚自己的二哥郭京飛，戲份不多卻精彩絕倫的陳瑾所演的導致一個家往偏裡發展終究無力回天的舊價值母親…，他們演活的，都不只是單一人物身上的「戲份」，而全都擲地有聲地刻劃了廣大觀眾成長過程裡歷歷在目的人生翦影。其他週邊人物，像演大嫂的高露，演二嫂的李念，演姚晨死忠戰友柳青的王東，無不活靈活現，充滿溫度，絕對不只「恰如其分」那麼簡單。張晨光、楊祐寧二位，在這麼高手如雲的好戲裡為寶島演員也長了臉，張晨光演多了「老闆」的角色，卻總能不重號地又交出一個讓人眼前一亮的迥異演法，畫龍點睛的出場，卻總帶來籠罩全場的氣場與訊息。楊祐寧在情緒激蕩如此驚濤駭浪的故事中，稱職地扮演了燈光、爐火般「溫暖人心」的角色，內斂卻傳神的演出，在神級演技紮堆環伺的卡斯陣容中分庭抗禮，毫不遜色。

說到《都挺好》的成功，不得不再一次強調由製作人侯鴻亮領軍的「正午陽光」製作團隊，由2014的《瑯瑘榜》、《偽裝者》叫好叫座開始，這個品牌的指標作用愈發屹立不搖了，遠的不說，從2018年底的《大江大河》緊接著《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到《都挺好》，密不透風地啣接著上檔，無不深入人心，無不掀起收視和討論的熱潮，題材、戲路不同，卻實打實的「例不虛發」。原因自然可以深一層去分析，但最讓人心服口服的，除了創作、製作方方面面的高規格品質把控，更在於這系列作品在故事情節中的內在語境，《瑯琊榜》劇終一句「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歡樂頌》在亮麗表象下凸顯主題「誰的人生都不容易，但總會遇上彼此扶持的人們」，還有《大江大河》裡被時代變遷的夾縫碾壓得幾近窒息卻依舊昂首挺立的男性身影…，無不如此。什麼叫做《都挺好》？其實是迎戰現實人生「並不好」的一種武裝、頑強，一種自我解嘲的阿Q：低谷高峰，旦夕禍福，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了，誰問，也都回他一句：「都挺好。」起伏跌宕，磕磕絆絆，總沒有徹底過不去的坎兒，再怎麼喘不過氣來，也總還剩一點硬氣在，挺直脊樑骨，笑著對自己說一句：「沒事，　都挺好。」

而唯其從這個精神層面來著墨一齣戲的經營，《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北宋就不遠，《大江大河》的「大陸改革開放40年」就不遠，《瑯瑘榜》的江湖、殿堂都不遠…，因為，這些故事的真正舞台，不在哪些遙不可及的時空，是在你起心動念觸手可及的，人心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