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華／在半島剝花生—記林青霞與愛林泉六小時的歡聚

香港半島酒店，不是王家衛《繁花》裏的場景——那是攝影棚裏搭建出來的，我們是坐在真正的半島，靠近大廳右側的最後一張長桌旁，林青霞在一端，我在另一端，兩人遙遙相對。“你我常常坐在一起，今天就讓愛林泉的小友坐我身邊”。那天下午，一走進半島，青霞就忙不迭對我說。

那是2024年3月10號，我《人來人往》新書發表會的第二天。愛林泉衆小友、林青霞和我，一夥人熱熱鬧鬧的在香港半島酒店相約喝下午茶。

那天，青霞打扮得特別用心。剛從巴黎旅遊回來的她，頭戴一頂新買的米色紅邊Cloche帽，身穿一件大紅上衣，露出米色的紗領、下襬，再配一條垂墜流蘇的米色長裙，那一身裝束，典雅雍容，活脫脫就是從The Great Gatsby（《大亨小傳》）裏走出來的麗人，舉手投足之間，婀娜多姿，恰似一塊磁石，把鐵粉愛林泉一衆小友的目光，牢牢吸引到她身上，再也移不開了。這光景，猶如小兵見到了景仰的統帥，中古騎士遇上了心儀效忠的皇后，那眼裏的誠摯、崇拜、愛慕、癡迷，源源不絕流瀉出來，一閃一閃的，繞著偶像不停轉。

這次愛林泉衆小友自全國四面八方遠道而來，是特地爲了支持我的新書發表會而踏足香港的，其中，“不醒”來自重慶、“小河”來自湖北宜昌、“小秋”來自江西南昌、“十六”來自遼寧撫順、“木蘭”和“望月樓”一家四口，來自安徽阜陽。他們原本散居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是爲了大家熱愛的偶像，才聚集一起，成爲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也爲了我在前年出版《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書寫他們心目中的女神而與我結緣。

既然來了香港，怎麽會不想親炙日夜思之慕之偶像的風采呢？青霞善解人意，在發表會的次日，悉心安排了這場與愛林泉的半島之約。長桌上，放滿了點心、飲料，青霞讓年輕的小友一半坐在她那頭，一半坐在我這頭，然後再交換座位，“這樣就可以跟大家都聊到天了”，她説。的確，自從2020年11月在網上空降影迷團“愛林泉”之後，她的心心念念都在小友身上，每天跟他們隔空交流，自然知道他們最想要的是什麽。

這次的聚會，跟一般的粉絲見偶像太不一樣了，不是高高在上的巨星，紆尊降貴的跟影迷匆匆簽個名、拍個照，笑一笑，飛個吻，然後就轉身離去，而是像親人般的噓寒問暖，推心置腹的閑話家常。愛林泉的小友，不管什麽年紀，都叫青霞為“姐姐”，而青霞對每一個小友的故事、背景、愛好、近況，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們的任何要求她幾乎都有求必應。那天下午，在半島一隅，青霞跟每個人親切的輪流合照，那儀態萬千的姿勢，優雅而自然，有一個鏡頭，她站在大廳旁一家名店的外面，頭微昂，臉半側，眼神迷離，嘴角含笑，一派巨星風範，盡顯萬種風情！讓名店裏探頭探腦的店員，看得傻了眼！也讓身旁合照的小河，仰望得出了神！丟了魂！

那天的聚會，似乎大家都有備而來，一心想要給對方帶上祝福和禮物。我帶了剛由北京商務印書館再版的作品《齊向譯道行》分贈各人，因爲知道愛林泉的朋友最喜歡看書。愛林泉眾友的禮物，更是充滿巧思、別出心裁。不醒帶來的是一個精緻的風鈴，利用木材的自然本色，拼接出巧奪天工的花紋，再刨削成片，挂在風鈴下，待風起時刻，隨伴著叮噹之聲，搖曳生姿，讓繋鈴人的聽覺與視覺共沐喜樂。小秋送的是自己匠心獨運的手作，她以兩年前，青霞與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善衡書院文化講座對談活動當天的造型為藍本，運用訂製的積木，一點點凑拼成兩個可愛的公仔，前後花了三個晚上，拼了又拆，拆了再拼，重複三次，方才完成。那兩個小小人形，并肩而立，精緻生動。望月樓和木蘭一家，帶來了裝潢精美的白茶，據説，白茶是中國六大名茶之一，外形芽毫完整，滋味清淡回甘，這茶一大盒，特地捎來，還是他們大學同學自家種的名產呢！十六的禮物最別致，原來她把沉甸甸的東北大米扛來了！這米叫做東北有機五常稻花香二號大米，產於黑龍江，產量低，米質糯，用河水灌溉，農戶自己打磨，保留了胚芽，入口更加香甜，營養更加豐富。由於她生怕放在行李箱中不妥，這十塊像石頭般重的真空包裝米磚，都是姑娘自己親手提著，一路上負重出關入關，真不知道她是怎麽忍下來的。除了大米，十六還贈送了漂亮的鎮紙，是閲讀和寫作時的最佳良伴。小河的禮物，除了好茶五峰貢芽配以美麗的茶杯，更有一大袋產自湖北的花生，她是特地在行前把最新鮮出爐的產品買來贈送的。愛林泉小友所有的禮物都一式兩份，分贈給青霞和我兩人。這些禮物都很沉，即使他們還年輕力壯，然而山長水遠的捎來，負擔可不謂不重啊！

禮物之中，花生是青霞不可抗拒的至愛，當下就要打開來一嘗。於是，她把下午茶一份三層的點心架子，整治了一番，拆開袋子，將一大堆花生痛快淋漓的倒在最上層的盤子裏，施施然的剝將起來。在優雅的半島酒店剝花生？相信除了林青霞，還有誰會這麽無拘無束，跳脫俏皮？於是，童心未泯的大明星帶領著大家，開開心心的剝著花生、天南地北的聊起天來。

聊著聊著，桌面的花生殼越堆越高，一個個動人的故事隨之傾瀉而出，例如望月樓和木蘭是通過相親而認識的，在交往初期，無意中發現彼此都是青霞的超級影迷，望月樓說自己看了一百多遍“東方不敗“，電影裏的台詞對白，幾乎全部都能背誦，木蘭也不遑多讓，兩人爲了這個共同話題，談得投契，交往四個月就喜結連理了。如今連他們帶來的一兒一女，都已成爲青霞的粉絲。八歲的小姐姐説，只要將來有個手機，她就會立即申請加入愛林泉；六歲的弟弟，也對著大明星充滿好奇。小河曾經遭受過嚴重的車禍，因爲偶像不斷的關懷和鼓勵，很快就走出陰霾，重新振作起來。不醒幾乎是為青霞而生的，作息起居，完全以青霞的生活節奏為依歸。十六、小秋對偶像的仰慕，也不在話下。問他們，如今心目中的女神，自雲端冉冉飄落，下降到他們眼前，跟他們一起談、一起笑、一起剝花生，他們到底感覺如何？神秘感消失了？崇拜心減弱了？還是對她更喜歡、更崇敬、更衷心熱愛？他們都異口同聲的說，姐姐是他們至高的女神，如今更成爲摯愛的親人，讓他們忠心耿耿，永遠追隨！

閑聊中，説故事能手青霞，也談起她如何為愛林泉小友挑選禮物的來龍去脈，原來每一件背後都蘊含著一番體貼入微的心思。她送給十六的是一雙Prada的黑皮靴子，以及一個在斯里蘭卡買來的隨身小包，那小包細緻精巧，因爲十六是做餐館生意的，方便她把卡片證件等重要物件放在包裏，隨身携帶，説著青霞又在手袋裏掏出一百大元，塞在小包裏，討個彩頭，祝福十六生意興隆。送給不醒的是一個米白色的小雕塑，因爲不醒在微信上的名號叫做“股股”，那雕塑生動的形象恰好與之吻合。小秋身材高挑，亭亭玉立，而且雙足的尺寸跟青霞一般，所以，一聼到小秋來港，青霞就恨不得把家裏的漂亮東西搬一堆出來贈送。她送給小秋一雙尖頭高跟鞋，那是她拍攝“偶像來了”，扮演“暗戀桃花源”一幕的老年雲之凡時特別穿過的。鞋子很高，穿上了款擺多姿，派頭十足，當時張叔平特別叮嚀青霞要穿上這雙鞋子演出，因爲戲中的晚年雲之凡不過六十出頭，並且生活富泰，不應演來老態龍鍾。除此之外，青霞還贈送小秋一雙Roger Vivier的鑽石平底涼鞋，一條紅鑽腰帶，一個Anteprima背包，一件YSL大紅晚禮服，就如家長看到寵愛的晚輩，一心要把她打扮得俏麗出衆一般。送給望月樓的是老畫家汪觀清製作的酒壺；至於木蘭收到的禮物，背後更蘊藏著一個溫馨動人的插曲。話説不久前於巴黎，青霞正和友人在有名的咖啡舘Le Dome 喝下午茶，她一面享受著澆上白蘭地的咖啡冰淇淋，一面眺望窗外的街景。此時天色陰暗，晚來欲雪，忽然瞥見不遠處有個中年男士在擺攤販賣小首飾，看著他在嗖嗖寒風中枯等，往來的行人稀疏，光顧的客人更奉欠，感到老大的於心不忍，於是起身推門而出，到小販面前挑選了三個垂墜的字母小耳環，一個L，一個 I，一個N，接著放下十元歐羅，說不用找了，回頭一望，瞧見那男士眼中閃耀著欣喜的亮光。這三個帶有故事的耳環，如今就交到木蘭手中，因爲青霞曾經看過一張木蘭站在販賣飾物小攤前拍攝的照片，心裏一直記挂著她喜歡精緻靈巧的耳環。送給小河的是一條中性帥氣的黑長褲，整個過程充滿了諧趣的喜劇感。在半島的長桌旁，剝著花生，青霞端詳著小河的腰身，説道“這黑褲子不知道你穿不穿得下，不如去樓上洗手間試一下吧！”接著，又想到萬一穿不下，也得找別人接收啊！於是，親自下令，讓木蘭，小秋等一共三人跟著去試穿，並且依照個人身材，細心編好次序，讓她們依次接龍。過了好一會，四人嘻嘻哈哈下來了，原來小河試穿時，綳開了褲頭的兩顆鈕子，其他人試穿則個個嫌大，於是褲子還是歸還小河，恰好勉勵她下定決心去積極減肥。青霞說，她的禮物大部分都是全新的，沒有用過，愛林泉的小友們卻紛紛表示，寧願是姐姐用過的才好，這也難怪，足球迷獲得了球王比利的球衣，哪怕汗跡斑斑，誰還會拿去洗一洗呢？

歡聲笑語中，時間過得特快，不一會已經入夜，半島酒店窗外的天色暗下來，廳裏的大燈亮起來了。已到晚飯時刻，然而之前那豐富的下午茶，加上甘香入味的花生，把大家都填得飽飽的，似乎沒有人感到餓，體貼的女主人，仍然為兩個小朋友點了意大利粉，為唯一的男士望月樓點了湯麵，其他的女士一律叫了洋葱湯，那熱騰騰的濃湯香氣四溢，正好象徵著彼此之間難忘的盛情與真心。

從下午四點到晚上十點，林青霞和愛林泉的半島之約，足足延續了了六個小時。這些朋友中，不醒得先趕回去，因爲她在大學教書，第二天就有課要上；其他人也是來去匆匆，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他們第二天中午就得離開香港。大家當晚依依道別，想不到的是，離別之後，竟然還發生了精彩的後續故事。

原來，在半島的那天下午，六歲的小男孩，趁著大人在聊天的時候，拿起手機來想拍大家的偶像，青霞一時反應不過來，慣性的用手一擋，說“不要拍照”！父母一見，自然會阻擋小朋友並告誡一番，這下可好了，小弟弟當場掉了眼淚，到臨別時刻，大人提起這事，小朋友又不好意思的哭了起來。青霞在事後跟我説，“啊呀！我怎麽可以把小朋友當作狗仔隊，傷了他的自尊心呢？”她接著表示：“真是抱歉，一定得做出補償的呀！那晚回家一想，家裏正好有一副圍棋，我在一邊側耳聽見木蘭跟你說，小朋友喜歡下圍棋，連爸爸媽媽都已經下不過他了，所以我趕緊把圍棋找出來，給他送去呀！” 當晚，青霞在家翻箱倒櫃的找出一副完全用天然石製作的精美圍棋，準備送給小弟，心想“也許，這樣就造就了一個未來的圍棋大國手呢！”然而，木蘭一家已經告別了，又不知道他們下榻何處，青霞思忖著，在半夜三點向愛林泉發出尋人訊息，結果是不醒（其實，她最醒目，永遠是醒著的）告知了木蘭的旅館地址，青霞在第二天一早就差遣司機送上圍棋，讓小朋友在中午時分，高高興興的帶著禮物踏上歸途。又聽説，小朋友回家後，跟機械人下了三次圍棋，連贏了三次，不過不捨得用青霞送的圍棋；小姐姐也在一旁勤快練字，把字寫得特別工整好看。

越來越覺得林青霞和愛林泉親如一家人，那天在半島的六個小時，沒其他外人不識趣的打擾，沒其他影迷前來要求簽名或合照，所有的時間空間，都留待他們兩造之間，慢慢消磨，真誠相待，我在旁看得分明，也為他們欣喜。青霞在隨後的日子裏，有天吃了兩大碗十六所贈大米煮出的米飯，她還説，這米這麽重，她一定要把所有的米磚放在一起揹揹看，感受一下十六遠道送米的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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