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季羨林說：「你不能演賈寶玉！」

林女士，昨天有一句話，我沒有說完，就被別人打斷。我說：賈寶玉太漂亮了，但是秦鍾一出現，大家就說：“比下去了！”。我說：你不能演寳玉，意思是說：“你只能演秦鍾。”

——季羨林 O七年七月十日

我揹著大包，從上海搭機回港，進門包還沒有放下，一眼看到大長書桌上，一封平躺的黃皮紙袋，心想肯定是那些要我簽名，拿去網上賣的照片，本想丟在一邊，還是不忍心的拆了開來。

打開紙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封季羨林親手寫的短信，我瞪大了眼，手摀著張大的嘴巴。短信寫在北京大學季羨林用箋上，署名右邊蓋了兩枚季羨林的私章。算算時間已相隔了十六年。

肩上的大包早已墜落在地，我急著想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即刻閱讀裏面附帶的一封信，署名楊銳。雖然跟她只有一面之緣，但這位女士我是有印象的，也記得她的名字，她是季羨林的秘書，信是二O二三年十月十日寫的。

讀完楊女士的信，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她自己承諾季先生一定得把信交到我手中，也基於她對我的重視和愛護，自許要像《把信交給加西亞》書中說的那樣，不管有多難，信一定要送到，以完成季先生的托付和她自己的心願。

「不能演賈寶玉」的事我早已遺忘，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楊女士卻百折不撓地完成她許下的諾言。

回想起二OO七年，我、金聖華和她的夫婿專程從香港到北京，欣賞白先勇老師監製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聖華的朋友李景端跟季先生很熟，他透過季老的秘書楊銳女士，安排我們于七月九日到北京三O一醫院，探訪大學者季羨林，由於那裏住的都是高級別人士，管控非常嚴格，我的相機還給扣在了守衛那裏。

見到季先生的那個畫面，至今記憶猶新。病房門推開，他側身坐在小桌前，兩隻手平放在桌上，他轉頭笑著迎接我們。大家一陣寒暄，大概是景端介紹我演過《紅樓夢》的賈寶玉，季老說「你不能演賈寶玉」，這句特別清脆，當場空氣凝結了三秒鐘，這三秒我想的是「莫非我演得不好，願聞其詳」，說時遲那時快，可能景端為了解圍轉了話題，之後便沒人再提這事。我跟聖華煲了二十多年電話粥，該聊的都聊了，卻從來沒有聊過這件事，最近問起，她竟然記得。

我們在病房裏拍照、聊天時，楊銳遠遠的微笑著站在一邊，直到季老要送書簽名時，她才把準備好的書和筆遞給季先生。我們沒有打擾太久。離去時耳邊聽見楊銳一聲聲「爺爺，爺爺」的親切喚著，非常感動，從來沒有聽見「爺爺」叫得那麼好聽過。

楊銳在我們離開後，馬上好奇的詢問季先生，為什麼說林青霞不能演賈寳玉？在她得知答案後，特別請季先生寫下來，並承諾會想辦法交到我手中。

十六年過去了，這十六年裏楊銳的經歷跌宕起伏，她在信裏提到曾經有人散布了一些謠言，讓她蒙受了不白之冤，這跟季先生收藏的畫有關，她因此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病危時送到醫院急診搶救。她也曾多方打聽我的地址，未果。二O一一年我在北京大學的新書發佈會，又正碰上了她母親去世的告別儀式，因此無法到現場。二O二二年她患上癌症，多次住院治療，總算控制住了。

楊女士曾兩次搬家，二O二三年在整理搬家物件時，季先生的信神奇的出現了。這年的十月，楊女士與夫婿和陳平原、夏曉紅教授夫婦晚餐，她想從他們口中得知金聖華的聯繫方式，這樣就可牽上線。偏巧夏教授的學生是“理想國”總編輯，我在內地的書都是他們出的，因為這條線楊銳得到了我的地址。為了保險起見，她先試寄了一份季老信箋的複印本給我。

收到信我即刻打電話給楊女士，雙方都好激動，此時她正在海南島養病，沒多久就寄來了季先生的親筆真跡。

這封季羨林用箋，紙張邊緣稍稍泛黃，湊近了聞，一股書香撲鼻，我撫摸季老寫的字，這是十六年前那隻我特意握著討文氣的手寫的，太不容易了，他九十多高齡，那天在送我們的書上簽名時，已經很吃力了，卻為了解釋那句「你不能演賈寳玉」而寫那麼許多字，那兩顆印章，摸上去凹凸有緻，紅色印泥似乎還沒有乾，微微的紅彷彿沾在我輕輕摩擦過的無名指上，這封神奇的信像是有生命一様。

這兩年我不時跟楊女士通訊息，知道她病情穩定非常高興，她喜歡攝影，喜歡旅行，有次二十天的旅程去了好多個國家，許多地方我聽都沒聽過，她拍的照片美得你都不敢相信。

看到楊銳那張胸前掛著兩個大相機的照片，一雙紅鞋、一件羽絨黃夾克，配著圍巾和帽子，一頭黑而卷的長髪從帽子裏流瀉到腰際，這個造型跟我在三O一醫院見到的她完全兩個人。這十六年她走得很辛苦，但是關關難過關關過。她放過自己，也放過污衊她的人，但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把信交給我，她對我重視的程度，實在讓我感動。

信終於安全送到我手上了，季先生那句未說完的話「你只能演秦鍾」，也正確無誤的傳遞了給我。

寫於二O二五年九月一日